新婚的杭特(Hunter)與丈夫瑞奇(Richie)搬進「人生勝利組」瑞奇父母送的豪宅,內裝與設施皆奢華到每天上傳限動都不嫌手軟;有了身孕的杭特,在富足的生活條件下,能夠享盡等待新生命到來前,在屋中各角落上演的小確幸,孜意讓白紙沾上還沒被生活吞食的創作夢想,對房間落地窗的色調吐露尚未蒸發的美感,或者乾脆都不要動,倚在枕邊看看書。
「每一天,都嘗試一些不可預期的小事物,試著將自己推往新奇的領域。」杭特在岳母推薦的孕婦讀物中讀到這一句話時,突然間有了動力,對抗新婚生活的種種差強人意。於是她嘗試吞下第一顆彈珠,細細品味冰冷質地摩擦喉頭的觸感,在馬桶中翻找成功穿過消化系統的不可食之物,再一次陷入同樣的嚐忌快感,物品從彈珠、硬幣,一路進化到小石像,甚至銳利的釘子。
杭特對於自己的「異食癖」就跟觀眾們一樣模不著頭緒,我們只能隨著女星海莉班奈特(Haley Bennett)細微的面部表演、效果直逼ASMR的聲音設計、使人分泌多巴胺的悅耳配樂和賞心悅目的運鏡,繼續任由慾望推向未知,直到不安感開始吞噬我們的理智,此時能夠繼續探索慾望的杭特,實在令人妒羨。
十分欣賞《吞噬》前半部描繪這一系列沉淪的手法,那感覺像用手拉坯,讓機器不停循環著,待其凝結後,再以細微的顫變緩緩雕琢出最美的樣子,過程中卻又忍不住玩弄一下施加的壓力,觀賞快成型的杯子在疾速中呈現鋸齒般的失諧,那無聲的失諧有時很撫慰人心。以本片作為首部劇情長片的美國新銳導演卡洛米拉貝拉黛拉維斯(Carlo Mirabella-Davis),去年不僅以這部電影挺進翠貝卡影展(Tribeca Film Festival)的最佳劇情長片決選名單,也讓素有「小珍妮佛勞倫斯」之稱的女星海莉班奈特抱回最佳女主角,而後又在布魯克林恐怖電影節拿下首獎「神遊競賽」獎(Head Trip Competition)。能拿到這項殊榮的電影,通常都有誤食致幻藥劑的功效,讓觀眾沉浸在迷幻的觀影感受,只不過太入戲往往恐造成「bad trip」(負面的精神刺激),引起生理上的噁心反胃、食慾低落、心跳加快等現象。根據《Indiewire》報導,影展期間就有一名女性觀眾看到當場昏厥。
不過說起來《吞噬》的「bad trip」感跟去年的《仲夏靨》(Midsommar)又不大相同,我認為《吞噬》在情節堆疊上更有戲劇張力,也以更單一、集中的方式聚焦主人翁杭特,以至於於身為觀眾的我們跟杭特頻率完全同步,幾乎猶如第一手感受她追尋新的慾望領域獲得的掌控感,直到原本看似和諧的共感因一場漸血戲斷裂時,那種無地自容的倉皇失神真的會令人想起,為何有的題材比起文字,更適合用電影這個媒介呈現。如果說《仲夏夜》以聲音、漫無目的的敘事和極度違和的影像讓觀眾精神狀態分崩離析,《吞噬》便是反其道而行,營造無跡可尋的觀影體驗:畫面剪輯的節奏一再變換,結構上近乎模糊了我們對時間的感知,並將視覺上讓人不安的元素減到最低限,如此一來在聆聽上其實能反被動為主動,你聽到的聲音越多,只會越不舒服。
杭特被迫面對她無法也無從面對的一段經歷時,也是整電影真相大白的一刻,期待大衛柯能堡(David Cronenberg)或戴倫亞羅諾夫斯基(Darren Aronofsky)那種肉體恐怖「Body Horror」情節的觀眾或許會大感失望,我倒覺得那個相對平實的真相才是讓恐懼一滴滴滲透《吞噬》全片的關鍵。如果你喜歡導演的安排,它會讓你重新檢視日常中各式有形、無形的界線和歧視,對杭特這樣的人可以帶來無法想像的後果;若看到後面你跟杭特一樣憤怒,那麼當她吞下最後一項物品時,也一定會被她的決心深深打動。
《吞噬》可以看作屬於我們這世代的恐怖經典《失嬰記》(Rosemary’s Baby),同樣從一名女性的自殘行為討論為何悖離常理是被社會規範束縛的唯一解,只是沒想到《失嬰記》片中人們對女主人翁的期望放在《吞噬》依然有強烈的共時性,這點更令人不寒而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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